「月蓝」一年春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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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84年的夏天,毒辣的日头高挂天穹,刺目的阳光直射在刚过小雨的石头路上,蒸腾起不平的洼坑里的泥水。 一座大桥横跨江面,白色支架上掠过几片鸽影。矮旧的居民楼像一只半圆弧围着小巷与商街,周围栽了一片绿荫,树叶下人影绰绰,随着空气中的热浪翻滚。 绿皮火车摇晃着驶入车站,人流像鱼群一样从窄门挤出去。衣衫的汗腥味、女人的香水味、洗发水味、方便面汤汁发馊的味道还有男人的脚臭味……广州站张开血盆大口,从喉咙与内脏里传来腥味与臭味,将一切吞噬下去。间或有人喊叫,嘴里叽里咕噜滚出几串脏话,无外乎被人踩了脚、要么不留意在车站丢了东西。 车站本就人多,现在正逢午休的时候,蹲在铁皮椅子旁边煮面睡觉的人更多。我背着用绳子捆好的床褥,手里抓紧行李袋,用手腕压住自己外套内衬的口袋。走之前我妈告诉我,车站的小偷尤其多,钱放在哪里都不方便,不如贴身保管。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掐着布给我在衣服里面缝了一只口袋,一手拉起线头用牙齿咬断,指头转两圈,给那只口袋边缘打了个结。“把钱放到这里,”我妈拉开袖子给我看,“用胳膊夹住,过去的时候当心点。”她总是有cao不完的心,知道我去广州,巴不得亲自来送我,要不是因为店里不能没人,她还得坐在我隔壁的位置上唠叨我一路。 “我知道了啊。”没出清源市,我口头上的答应多半是敷衍,但一到广州站,我明白我妈确实有先见之明,比我多了几十年了不起的阅历,不然我今天就成了那群鬼哭狼嚎的丢钱人之一。 广播声被人群的嘈杂淹没大半,我一面随人群流动,一面小心护住口袋。84年的广州太热了,天花板上挂几只旧风扇,没多降温,倒是吵闹得不行,扇叶不堪重负地吱呀乱叫,比夏天的蝉鸣还烦人。 到达出站口更为拥堵,站口只有三扇小门,人头乌泱泱,比赶集还吓人。我已经被汗迷得睁不开眼睛,又腾不出手去擦,正想着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下还得坐班车。后面突然响起一阵嚎叫——“小偷啊!抓小偷啊!!!” 说嚎叫可不是过份,那个人急得劈了音,动静大得盖过广播声。一小半人纷纷转头,大家虽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爱看热闹的心依然如初,哪怕对旁最漠不关心的人,也会遇到让他在路上驻足几秒的趣事。 我自然不能免俗,转头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正义感。想到自己未来就是警校毕业的学生,对待偷摸抢劫可不能坐视不管。正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一回头,一个平头的家伙站在我后面拿了一把小刀偷偷抽我被子里的棉絮。 他被发现之后惊慌失措,差点儿因为那声抓小偷破了胆,又看到我转头,顾不得那么多,抓起手里的一团棉花转身就跑,随后像一条灵活的鱼跃进群众里。那棉花小贼跑掉有几秒,车站的路人还愣愣地看着我,他们面面相觑,汗水从痴呆的脸庞滑进衣服里,长着嘴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跟着第一个人大喊起来“抓小偷”。 他们sao动起来,乱挤乱踩把我撞得更出不去,我想扔了行李去追,又觉得丢完了行李抢那团棉花得不偿失,干脆随他算了。只是可惜我用的好被子,家里盖了没几次,走之前洗干净后有九成新。 我妈算天算地,没算到有人下作到连人家被子里的棉花都偷,要她知道又要捶胸顿足,在电话里对着我痛骂这人几个钟头,然后熬夜给我用缝纫机踩几套厚实的包装袋。我几乎能预料到她生气起来敌我不分的状态,自然也要把我拉出来胡乱一顿数落。 从这里到班车上车点只有一小段距离,只希望这段路上我的运气能好一点,被扯开的床褥不要突然散架。我把它颠了颠,拉紧绳子,让它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膀上,结果意外的肩膀一轻。 我以为扒手还有同伙,抽我一团棉花还不过瘾,一时间怒火中烧,松开绳子,转头抓住他衣服,嘣出几句清源脏话骂他。被我揪住的是个穿白色条纹短袖的男人,矮我近一个头,长得小小圆圆,我一只手似乎都能把他拎起来。他被我吓懵了,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我的被子,用腿夹住松垮垮的麻绳。男人一双泫然欲泣的下垂眼慌张地看我,张开嘴嘟着圆鼓鼓的唇珠。 直到我说清源话他才回过神,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对我笑:“老乡哦。” 妈的,这种时候还攀关系,长这么老实,干这么缺德的事。我把他拽起来,他跟我说了声谢谢,我抓他的手腕要把他扭到警卫处的时候他才惊讶起来,想起来着急:“你你、不会以为我是小偷吧!” “那你碰我包干什么?”我怒目圆睁,他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眼圈居然红起来:“你搞错了没有啊,刚开始说抓小偷的人就是我啊!我看你的被子要散了,过来帮帮你而已。” 他扯着嗓子喊的声音确实与刚才的有点像,我慢慢冷静下来。男人皱着鼻子,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他从包里掏出来一团棉花,对我说:“这是我刚刚给你追回来的,那个人差点儿跑出车站,我和保安扭住他——你、我做好人好事,你怎么张口就诬陷我?”他越说越气,那颗唇珠也随着情绪颤抖,最后他把胳膊从我手里抽出来,看到上面的红印后表情更加无语。 这下难堪的人倒成我了,有人给他帮腔,说他确实不是刚刚抽棉花的那个。旁人陆陆续续围上来,我臊得脸红,但年轻时心高气傲,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口。他看出我的局促,最后叹息一声,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挥了挥手表示没事,嘴里帮我圆场:“你等下要去哪里?” “去学校。”我忙抬起头,看到他胳膊弯下的袋子,殷切地伸出手:“……你、你要坐班车的话,把你行李——”他侧身,躲过我的动作:“行了行了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棉被,蹲下来用绳子把它绑好,重新扶到我肩膀上来。 他问我:“你是哪个学校的?” “广东警官学院。” 他脸上的负面情绪一消而散,两只眼睛又快活地弯起来,笑得五官挤在一起,一掌拍到我的肩膀上,乐呵呵地用清源话说:“喔,校友哦!我叫何蓝,也是广警的学生!” “没想到去上学还能遇到老乡,有缘千里来相会。” 02. 何蓝坐上班车后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之前没发现他那么健谈,也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冰释前嫌。我在车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冤枉他,原以为就此得罪了他,却不成想他转了转眼珠,把这当成一种相识的缘分,最后搜肠刮肚一阵,向我抱拳:“江湖常言道,不打不相识。”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只手握住拳,打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但做不到他那样行云流水,反而看起来模仿痕迹很重,做作到有些滑稽。何蓝被我逗得先仰后合,最后靠在窗玻璃上笑得收不住牙齿,我对他说:“何大侠,多有得罪。” 何蓝圆胖的手掌托住我的拳头,他本意想配合我表演,说一句“王兄免礼”,但说到一半就笑得弯腰。他似乎是个笑点很低的人,不大一点事情就能让他乐得咧开嘴,一双眼睛眯起来,饱满的唇形弯成月牙,显眼的唇珠跟着胸腔一起抖,像个粉红的待放的花苞,小小巧巧惹人喜欢。 何蓝跟我分到了一个班,宿舍就在我楼下,刚开学时他经常抽空来找我玩,因为随和幽默的性格何蓝在我们宿舍也很受欢迎。 他跟我先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身上有一股柔和的气质,发起火来像只急眼的兔子,虽然眼睛瞪得大,但缺少威慑力。这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因为他的长相没什么棱角,眼睛圆圆的、嘴巴圆圆的、肩膀圆圆的,连立体挺拔的鼻骨上的鼻子尖儿也是圆润的。 何蓝的五官长得有点太精致,眼睛尤其漂亮,我无意间跟他提起,他误以为我说他女气,便假装生气,伸着rou爪作势要挠我。挠到我身上他也不舒服,说我身上的rou像铁板一样硬,撞上去忒疼。他把手搭在我腰上,边说边偷偷趁我不注意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软rou,心里暗自比较。 结果就是,最后他把自己惹得更生气,刚吹干翘起来的毛发焉焉垂下去,闷闷从喉咙里哼一声,酸里酸气看一眼我胳膊上的肌rou:“你这身结实rou都是瘦出来的。”我通常都顺着他,有时候觉得他实在无理取闹,就抱住他的肩膀把他的头按在我腹肌上:“你仔细看看是不是瘦的,嗯?” 他真的像只兔子,蹬着腿在我怀里乱扭,被我放开后脸上一片红晕,眼眶里居然盈了一层薄泪,嘟嘟囔囔边骂边捶我:“王守月,你真是凶死了!”他高兴的时候喊我阿月,心情一般喊我守月,生气起来就喊我全名。但我总是喊他何蓝,没什么亲昵的称呼,也没有绰号,我习惯叫他大名,他也不说什么。 后来偶然有一天我去党委工作的同学那里交材料,他看了一眼表格,指着下面跟我说:“这里也得填,我帮你填一下吧,拿回去怪麻烦的。”他拧开笔盖,问我:“你介绍人叫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噢,阿蓝是我介绍人。” “阿蓝、何蓝?”他笑起来,“我以为你俩不熟呢,原来关系还挺好。” 什么叫关系还挺好。我心里不太舒服,又不想表现得那么小气,便故作无意跟他说:“还好吧,何蓝不是经常来找我吗?”他嗯了两声,收起填好的表格,临走之前对我说:“也是啊,何蓝他人很好,跟所有人都相处很融洽。” 哪有所有人,明明他先认识我的,也总是到我寝室串门,跟所有人的话他怎么不去你寝室串门?我扁了扁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最终什么也没说。 何蓝晚上照例来找我,他踩着拖鞋,端着盆子问我要不要去洗澡。进门的舍友跟他打招呼,他就笑着回应,我说我不去,何蓝哦了一声,又端着盆子离开了。他走后,舍友凑过来跟我悄悄说:“我靠,阿蓝那腿真白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虽然我先前没怎么注意过,但此时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出现了何蓝日常穿着宽大裤衩来找我的景象。我确实没怎么见过他那么白的男人,浑身rou又软,在警校里一脱衣服,跟旁边人一比,就像腊rou条和水煮蛋一样。我越想越恼火,无名火噌的一下上来了,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丢下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就跑出寝室。 仔细想来,我当时也许不是愤怒,我确实没有什么好愤怒的,我很大可能只是在慌张,但这慌张从何而起,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烦。何蓝的随性好相处,从前是让我喜欢的点,现在却让我觉得很烦。 广州夏天的晚上很闷,我在学校里逛了不大一会儿身上就黏了层汗,这里的气候比清源湿得多,人走在路上像包在水泡里,很不舒服。我停到淋浴楼门口,抬头向上看,这栋楼只有前三层有可用的淋浴器,其他楼层要么是办公室,要么电器损坏。每届都有学生发牢sao,说浴室离宿舍太远,房间又少,每天都抢不上预约。学工处年年说要修,可都是光打雷不下雨,放出风声之后就没了后续。 何蓝在里面洗澡。我站在树下,这条路几乎没有途径的学生,晚间也无聒噪的蝉鸣,可我依然觉得吵闹。没有缘由的吵闹令我的鼓膜震动,我完全静不下心。 何蓝在里面洗澡。这是肯定的,他刚刚抱着盆子来找我说要不要洗澡,如果我答应了他,我该跟他去哪一层呢?他那样懒,肯定不愿多爬楼层,很大概率预约一楼,可是他抢到一楼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么就二楼吧。何蓝在二楼洗澡,他打开隔间的门,进去前满身是汗,出来后身上有没擦干的细密的小水珠,白色的背心吸收水珠,在背上、腰上晕了一层深色。何蓝会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边擦头发边跟我闲聊。他约我跟他去买水,他洗了澡后不准我靠他太近,说我火气太旺,身上热得像火炉子,离得近了他又要流汗。 我看着二楼透过窗户的黄色的光线,突然被不远处一阵嬉闹的笑声震醒,发现自己全身已经被汗水浸湿。我瞬间惊觉,为自己的想法震悚,哪怕只是心中所想,也足够让我愧疚,愧疚侵蚀我的骨缝,无法消解,便让我更加恼火。 我想起他注视我的眼神,单纯又快乐。他不应该这样,像一块玻璃、像一面镜子,我看他,他就照映出我的全部。他越洁净越无辜,我的模样就越显无耻。 我在树下的草堆里蹲了十分钟左右,回到宿舍攒了满腿的蚊子包,广州的蚊子毒得要命,被咬后皮肤高肿,连带周围一片过敏般的红印。晚上皮肤瘙痒得不行,抹了药也不顶事,舍友的鼾声震天,我看着斑驳的天花板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十几次,最后只想溜出去乱逛。 凌晨半夜跑到cao场上散步,这种就算说出去也会被人以为脑子有病的事情,我觉得全校除了我应该没人这样突发奇想。 不过我还是高看自己了,我才行不过十几步,未灭的路灯下窜出一只黑影,吓得我差点儿喊出声。那只黑影看我张开嘴,急得用手去堵,一只柔软的rou手钳住我的脸颊,我几乎瞬间就认出他。所有我认识的臭不可闻的男人中,只有何蓝身上带着肥皂的清香。 “别出声!”他的声音焦躁沙哑,还有一股呛人的味道。我点点头,何蓝终于松开我,我比他高得多,压制我对他来说困难至极,要不是突袭,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栽了。 我问他大半夜在这里不睡觉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吭哧,憋了半天说道:“我学英语。” “你学英语?”我张望了一下漆黑的四周,只有几盏路灯下映出一片圆形的亮光,毫不留情拆穿他,“伸手不见五指,你学个屁的英语。” 何蓝也恼了,凶巴巴喊我大名,让我别管他,他嘴里义正言辞谴责我半夜偷溜出来的行为,却忘了自己也是同犯,说的话毫无说服力。我看出他虚张声势,更不怕他,听他说教时点头嗯了两声,往前走一步,突然抱住他,手臂夹住肩膀,猛地抓他背后的手腕:“你藏的什么好东西?” 何蓝急得像炸毛的兔子,在我怀里扭个不停,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最后我的手掌包住他的拳头,他脸上肌rou抽搐几下,瞪了我一眼,低声骂道:“衰仔。”摊开手掌,是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烟,烟灰从指缝抖落,何蓝的掌心被烫出一片红,粘着黄黑色的烟渣,上面迅速起了小泡。 学校明令禁止学生抽烟,不过我清楚有的人还是会偷偷抽,包括我身边,有烟瘾的人不在少数。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何蓝也抽,我几乎不能把他和浑身烟臭味的男人联想在一起,在此之前,我甚至心底里将他暗自标榜为清纯小白花。 他看我的脸色,也装不下去刚刚那副凶相,气势低了一截,踌躇不安地说:“我就偶尔……你别跟、你又不是告状的那种人吧。”他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我。 我脑子一抽,问他:“什么味道的?” 何蓝也愣住,眼睛眨动的频率都加快了,给了个抽象的答案:“就是……大人的味道,你没抽过?”他的眼睛亮起来,又恢复活泼的模样,不顾手上的伤口,揽住我的肩膀让我蹲下来,拍着我后背说“你是不是也想试试啊,这不行的,这不是好习惯”。何蓝一边给我列举了抽烟的数条危害,一边摸口袋,偷摸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根。 晚上的风是湿热的,何蓝嘴里的烟气也是湿热的,他靠我很近。虽然有点傻,但他却因为这件事骄傲起来,似乎找到代表自己比我更像成年人的证据。真可爱。我看着他,问他“大人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何蓝哽住了,唇珠红润润,随他无意识撅嘴的动作翘起。他思考怎么回答我,我盯着他看,他都有点不好意思,别头想避开我的目光,我拉住他的短袖领子,凑过去咬住他的唇珠。 我想这样干,我以为我是刚刚看到他才想这样干,但真正做了后才知道我的心已经为这一刻预谋很久,以至于亲上去后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鼓动的噪音,至于何蓝的嘴唇是什么触感,我之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伸舌头进去,但是何蓝的牙关紧闭。我悄悄眯眼看他,发现他的眼睛也挤在一起,鼻头紧张地哆嗦,直到我放开他他才想起出气,张开嘴大口吸入空气,好像我刚才不是跟他接吻,而是要捂死他。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抱住膝盖对他说:“你能不能别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扬起手想扇我,突然又犹豫一秒,似乎觉得一个男人这样做不太妥当,便转而握紧拳头,给我的颧骨上来了一拳。他打人真的不痛,还没我脸朝下摔在地上痛,但也足够我的脸肿起一块。何蓝揍了我之后还是委屈得要死,一屁股坐到油漆刷的白线上,背过身不再看我。 之前我去邻居家看电视,看到衣柜上蹲着的老式电视里在播报节目,想不起是广告还是新闻,不大的屏幕清晰度很低,几只熊猫在石头上爬来爬去。管理员来喂食,就有一只背对着他,圆圆隆起的脊背,整只熊气得像个球似的,跟此时的何蓝一模一样。 我过去坐在他旁边,他的手还攥成拳头,新生婴儿的手一样rou嘟嘟圆滚滚,胳膊也如同藕节,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跟年画娃娃一样——唉,我真是喜欢。我把他的手拉过来,他紧张地看我,我问他:“手还疼不疼?” 不问还好,问了他更憋屈,看我的时候目光盈盈,像快要啪嗒啪嗒掉眼泪,但语气不善:“要你管。”他打开我的手,坐在我旁边,但是没有走。我想没有走可能代表他也不是那么生气吧,也或许是他被我吓傻了,吓得忘了逃跑,就像小羊羔在危难时候只会傻站着咩咩叫一样。 何蓝不说话,我也不好意思说,只能沉默地坐在他旁边,我跑出来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现在可能两点出头,但我还是毫无困意。广警cao场的晚上没有风,空气仿佛凝固,燥热到有了实体。汗水从我的脖子上流下来,我身上又开始发痒,我以为是蝇虫咬的毒包作祟,就伸手去挠,挠了半天一撇头发现何蓝在偷偷看我。 我停下动作,把自己的腿并过去,挨住何蓝的腿rou,他吓了一跳,大腿的肌rou紧绷。我看着他的腿,问他:“你平时到底有没有好好训练?腿怎么软软的?”“王守月,你有病吧。”何蓝又喊我大名,很生气的样子,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要推开我。他的手心贴过来,我的腿上一片酥麻,被他拍过的地方隐隐发烫。何蓝忘了自己手受过伤,打我之后他倒痛得抽气。 我反拉住他的手腕,要把他拽起来。何蓝挣扎着,坐在地上不肯动,我扭住他的胳膊:“一会儿感染了,到时候别人问你你怎么说?”他卸了气,哼唧两声,心不甘情不愿站起来,跟我猫着腰从cao场破旧铁网护栏中的大洞钻出去,跑到教学楼下面的水池旁洗手。 最后我把他送到寝室门口,黑乎乎的楼道里依稀可以辨别出我俩的身影,我对他说:“明天早上给你带药。” 他的嘴角抽搐,很想愤然摔门而去彰显自己的不爽,但考虑到素质问题和作风问题,他最后只能蜷着腰谨慎地一点点拉开门栓,踮起脚钻进去。舍友平和的呼声传来,他显然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转过来用手指捏住门锁,关门时也小心翼翼。我听到小小的哐当声,又在他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准备走,没想到门又开了,何蓝湿漉漉的眼睛透过门缝看我。 “你能不能快走啊!”他急得低声赶我。 我嗯一声,挠了一把头发,手插进裤兜里转过身离开。 03. 何蓝躲了我三天。等到第四天,他一手拉行李箱,怀里抱着一只粉色的脸盆,里面零零碎碎装好一些洗漱用品。他用胳膊推开我所在的寝室的门,就这样出现在这间狭窄又闷热的六人房里。 他进来的时候动静不小,我对面的舍友从床上弹起来,光着膀子迷糊地哼了两声,看清来者后又直直倒在床上,嘴里嘟囔:“何蓝啊……”他半梦半醒,不知道是不是说梦话,躺在床上还不忘叮嘱我一句“阿月啊,何蓝来了”,其气息之弱,语调飘飘呼呼,听着老容易让人家误以为他卧病在床。 “睡你的觉吧。”我翻了个身,枕着胳膊面对斑黄的墙壁。头顶的破风扇忽悠悠地转,何蓝在下铺窸窸窣窣整理东西,盆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时哐哐响,不大一会儿他粘上行李箱的扣子,我感觉到床板一动,寝室里又安静下来。 这样热的天,我背上沁出一层汗,只剩十几分钟,中午也来不及休息。天花板上风扇的声音愈发轰隆隆响,我又翻回来,挪动身体抓住铁护栏,伸出一半脑袋。何蓝坐在床沿边叠衣服,他的后脑勺圆乎乎,发根还打着旋。 我想叫他,问他要不要帮忙,马上就要训练了,他东西肯定收拾不完,但又想何蓝十有八九会拒绝我。他最近躲我跟躲瘟神一样,要不是这次赶巧,楼下那个班重新分配,一部分宿舍也因此调换,导致他分到我们宿舍来,他可能整个学期间都不会再同我说一句话。 这样想着,我坐起来,从床脚挂着的帆布包里乱掏一阵,再次探出身,将一支红霉素软膏扔进他脚底的盆子里,随后立马缩回头,又躺在床上装睡。 下铺半天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床上站起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但我紧闭双眼不敢看他。何蓝往我肚子上扔了什么东西,又匆匆忙忙离开。我的心沉寂下来,待到慢慢睁开眼睛,手在腰间乱摸一阵,摸到一只小巧又黏糊糊的玻璃瓶子。 上面的标签稍有磨损,凑到鼻尖,散发出一股刺激清凉的味道。 看清后我才发现,那是一瓶风油精。 晚上天气稍微凉快一点,几个舍友打算吃饭,我说要先洗澡,就蒙着一头汗回到宿舍。何蓝的脸颊晒得发红,鬓边的头发丝湿成一撮一撮。我推门进来,他从洗手台的墙后边擦脸边探出脑袋,看到是我,又缩回去。 他把架子上的洗头膏装进粉色脸盆里,用一条毛巾盖住,低着头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怎么还是rourou的,难道他是那种不容易长肌rou的类型吗?我思想有点儿抛锚,他挣了一下,我又回过神,松开他。何蓝原本张开嘴,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但我放开得太容易,反而让他有些吃惊,最终,他咽了一口唾沫,什么也没说。 何蓝三步并作两步跳出宿舍,去淋浴楼的路上几乎小跑。临近傍晚,路上都是三三两两的学生,穿着迷彩或者便服,在校内食堂或者超市排队。淋浴楼的人也多,我跟着何蓝到那边,队伍已经排到小花坛后面,看样子至少得半个小时左右才能洗上澡。 虽然与昨天相比天气渐渐转凉,但毕竟基础气温摆在那里,何蓝没过多久又开始流汗,白玉一样的后颈出了一层小水珠,渗透到衣领里,把布料颜色润得更深。我想那一定不舒服,汗水流下来痒痒的,我禁不住用拇指帮他揩去,他打了个哆嗦,转过头恼羞地问我干什么。 “你出汗了,我帮你擦擦。”我老老实实回答,找的借口自己都觉得没有逻辑。何蓝大概又要发脾气,我都准备好挨骂了,但他只是捂住后颈,从脖子到耳垂弥漫一片红晕。他眼神飘忽,声音细若蚊吟,对我警告道:“你、你别这样干了。” 他如果态度强硬恶劣,我尚且可以插科打诨,但他表现出一副受欺负的可怜巴巴的样子,倒搞得我不知所措,脸上也烧起来,手背在身后拎着桶,低下头不再吭声。 没有得到回答,何蓝不再看我,转过身去用胳膊卡住脸盆,圆润的手指好像小熊的爪子,一下一下挠塑料盆。他把重心放在右腿上,另一条腿微屈,有了一会儿又换回来,但怎么站他怎么不舒服,快排到他的时候他嘴里哎呀一声。 “王守月,”他转过来叫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么纠结的表情,圆圆的脸颊rou像一只烤化的白色雪媚娘,“我又没怪你……虽然你之前——但是、其实吧——”他素来能言善辩,机敏过人,这时候嘴却像跑了火车一样,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 他表达不清楚,自己也越说越烦,越说越委屈,最后一跺脚,眼圈红红的,气得要捶我:“你真是讨厌死了!” 门口的宿管给他发了印有编号的小吊牌,他看着我一脸傻掉的样子,一扭头,拽着吊牌,兔子一样窜掉了。 TBC.